2018年1月,英国曼彻斯特美术馆撤下了拉斐尔前派著名画家沃特豪斯的名作《海拉斯与水仙女》,这幅画的明信片也在美术馆商店停止销售。
原本挂画的位置贴着一条通知,解释说这留下了一个临时空间,以促进人们就美术馆该如何向公众展示和诠释作品进行对话。民众把自己的想法写在便利贴上,通知旁贴满了便利贴,有支持者,也有质疑者。
Comments on Post-it notes in the space left when the painting was taken down.
Good subject for debate. One of the many Post-it notes left in the gallery;Celebrate women;Why not remove another?
Photograph: Manchester Art Gallery
据曼彻斯特美术馆当代艺术策展人克莱尔·甘纳威 (Clare Gannaway) 称,撤画本身是一场行为艺术,是由艺术家索尼娅·博伊斯 (Sonia Boyce)在#MeToo运动的影响下策划实施的,人们可以在推特加上#MAGSoniaBoyce的标签发表意见,这场行为艺术最终将以影像装置的形式,在曼彻斯特美术馆3月的博伊斯个展中展出。
Sonia Dawn Boyce, (born 1962), is a British Afro-Caribbean artist
博伊斯的《六幕》是一系列探讨美术馆作品如何陈列和诠释的对话,曼彻斯特美术馆的陈列自2002年重开后就从未改变,馆藏中18和19世纪绘画中的阶级、性别、种族和性别问题在今天该如何被呈现?博伊斯和美术馆的工作人员都很感兴趣,撤下《海拉斯与水仙女》并引发公众讨论正是其中一幕,这件作品现在被Contemporary Art Society收藏。
Removal of Hylas and the Nymphs during the making of Sonia Boyce, Six Acts, Manchester Art Gallery, 2018. Photo: Andrew Brooks.
Sonia Boyce,Six Acts,2018,Six-screen film and wallpaper installaion,15min,Photography by Micheal Pollard
水仙女与男性凝视
策展人甘纳威称美术馆此举的目的是引发辩论,而不是审查,“这并不是要否认特定艺术品的存在。”
《海拉斯与水仙女》通常挂在一个名为“追求美”(Pursuit of Beauty)的展厅里,展厅中许多19世纪后期的绘画都展示了女性的肉体。甘纳威认为这个展厅的名称很糟糕,因为它是男性艺术家追求的女性身体,将女性身体呈现为一种被动的装饰或蛇蝎美人。
Pre-Raphaelite Gallery at Manchester Art Gallery
曼彻斯特美术馆撤下《海拉斯与水仙女》的举动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大多数人表示不理解和愤怒,女作家Annas Eskander甚至表示“为自称女性主义者而感到羞耻”。民众的愤怒不无道理,水仙女并不算传统观念中男性凝视下的产物。沃特豪斯表现的是水仙女被海拉斯的美貌吸引,主动靠拢引诱他的场景,海拉斯仅展示侧面,脸部阴影较重,身着深蓝色长袍,无论是从题材还是色彩光影来说,水仙女都是绝对的主动者和主角,绝非被动的装饰。
Hylas and the Nymphs(求生欲很强的局部),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96
Manchester Art Gallery
而且不仅男性画家在这个绘画题材中描绘了女性裸体,沃特豪斯同时期的女画家Henrietta Rae画的《海拉斯与水仙女》也把水仙女描绘为裸体的形象,并非因为沃特豪斯是男性就刻意把水仙女画成裸体。
Hylas and the Water Nymphs(局部),Henrietta Rae,1909
民众说得没错,策展人说得也没错。水仙女确实不是被动的装饰,可她是蛇蝎美人。大家都忽略了早期的蛇蝎美人其实也是男性凝视下的产物。
致命女人与厌女症
“蛇蝎美人”(Femme Fatale)也是“致命女人”,常用自己的美丽引诱男性,致使其死亡或堕落,她们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始终把命运牢牢地掌握在手里。在之前的推送沃特豪斯的「致命女人」中,介绍过他画笔下形形色色的致命女人,除了水仙女,还有塞壬、喀耳刻、美狄亚、无情的妖女等等。
喀耳刻、美狄亚、无情的妖女
“致命女人”是19世纪末文学艺术中广泛流行的题材,这反映了当时男性心中潜在的“厌女症”(misogyny)倾向。“厌女症”这种文化现象可以追溯到西方文明孕育之初,《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两人因为夏娃偷吃禁果被逐出了伊甸园,基督教认为女性是罪恶的开端。
Adam and Eve(局部),Lucas Cranach the Elder,1528
Uffizi Gallery, Florence, Italy
到了19世纪的英国,工业革命带来了便利,也加速了古典艺术的消亡,欧洲上流社会沉浸于享乐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沼泽,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把一切错误归咎于女人,认为是女人把男人诱向堕落。
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女性要求和男性平等的权利,新女性的出现让男性感到恐惧,于是文艺作品中的女人被描绘得危险而致命,这和早期黑色电影中蛇蝎美人的产生背景很相似,以后专门再写一期。上一期介绍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追星女孩就是19世纪女性地位提高的体现,她们一反传统的凝视关系,把男性视为审美对象,占据了过去以男性为主导的剧场。
被污名化的女权
我本来并不理解“蛇蝎美人”为何与“厌女症”相关,因为在我看来“蛇蝎美人”是个充满魅力的形象,并不算是贬义词,有部号称男性向的深夜档美剧就叫《蛇蝎美人》,男人似乎是喜欢蛇蝎美人的。
我心目中的蛇蝎美人Eva Green
然而我在写上一期推送时,本来想查维多利亚时代女权运动的老照片,结果搜到了几幅当时的讽刺漫画,此时我终于感到了其中的“厌女症”,感到了男性对女性力量的恐惧,这比一切文字介绍都更直观有力。
在18世纪和19世纪上半叶,女性一直都不是独立的个体,结婚前依附于父亲,结婚后依附于丈夫,没有自己的财产和法律权利,即便是自己的婚前财产和继承财产也归丈夫所有,追求事业更是不可能的。这幅漫画体现了早期丈夫对妻子的控制权,妻子想用丈夫的工资来付生活开销,然而丈夫拒绝,怒吼道自己的钱和妻子没关系。没有自己的财产,哪怕是最合理微小的请求,也要看丈夫脸色行事。
随着女权运动的兴起,美国和欧洲女性开始为自己应有的权利而斗争,1954年向纽约州立法当局呈上了有一万多人签名的请愿书,其中要求三项改革:妇女掌控自己的收入的权利、离婚后对子女的监护权、选举权。针对以上诉求,纽约《Harper's Weekly》在1859年6月11日发表了这么一幅讽刺漫画,画面中心的女士侃侃而谈,而男士退居其次,彷佛女性一旦拥有权力,男性就会被削弱和边缘化。
1869年,在Currier and Ives发行的这幅卡通画中,拥有选举权的女性再次以滑稽而具有威胁性的姿态出现。女权要求的从来都是男女平权,可自女权出现起,就不断被男性污名化为女性霸权。(当然,也有部分女性自己走向极端)
#MeToo与美术馆
《海拉斯与水仙女》不是唯一被#MeToo运动影响的艺术作品,毕加索、高更、巴尔蒂斯的作品都在2018年遭到抗议。渣男毕加索的情史不必多说,据说他还曾把一个女模特打晕,威胁要用另一个女孩的脸来灭烟头,高更在塔希提岛娶了三个未成年少女,巴尔蒂斯的作品中充满了儿童色情的意味,跟这三位比起来,沃特豪斯仅因为描绘“致命女人”被撤下着实有点冤。
#MeToo sign at a march
“致命女人”确实反映了19世纪的“厌女症”,是男性凝视的产物,然而大多数的观众并没有通过曼彻斯特美术馆撤下水仙女的行为艺术了解到画作背后的这段历史,艺术家和策展人都没有对“致命女人”多做解释,于是观众的大多数争论都是围绕艺术的审查制度,从这场行为艺术的开展方式和效果来看,我认为是较为失败的,甚至适得其反,引起了大众对女权的抵触情绪。
当#MeToo介入美术馆,很容易被误解,很容易被扣上“极端女权”的帽子,但了解后便可得知以上活动并没有什么极端行为。曼彻斯特美术馆一开始就表明撤画不是审查,只是为了引发思考,1月撤画,2月就重新挂上了。对毕加索和高更,只是请求美术馆在作品旁添加一个警告标签,没有像某些新闻说#MeToo要把他们“赶出美术馆”那么夸张。至于巴尔蒂斯,涉及炼铜,确实是个触及红线的难题。
艺术家Michelle Hartney悄悄地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高更和毕加索的作品旁贴标签,说明这些艺术家羞辱和欺凌女性的历史。Photograph: Nate Brav-McCabe
Michelle Hartney’s Gaugin placard. Photograph: Michelle Hartney
面对撤下巴尔蒂斯《做梦的特蕾莎》的万人请愿,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表示拒绝,媒体主管Ken Weine说道:
在这样的时刻更需要提供一个对话的机会,视觉艺术是我们反思过去和现在,并鼓励现有文化不断演变的最重要手段之一。
Thérèse Dreaming,Balthus,1938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我不希望这些画作被“赶出美术馆”,但也希望美术馆能引导观众更真实立体地认识这些作品。虽然#MeToo可能尚未找到最好的介入方式,但确实带领了我们从全新的视角去认识艺术史。除了上文说到的“致命女人”,#MeToo也让我们重新认识了“缪斯”,男性艺术家的女模特常被称为“缪斯”,我们过去可能会觉得缪斯和艺术家是一段佳话,然而缪斯其实是被浪漫化的男性中心主义,背后对女性的剥削和侵犯常不为人知。关于缪斯,想说的有很多,以后单独再写哦。
《海拉斯与水仙女》重新挂回曼彻斯特美术馆,墙上的便利贴想必会给观众带来更多思考。
往期推荐
+
+
+
+
+
+
本公众号内容皆为原创,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转载或合作请联系artag_0909@163.com
扫码加微信进读者群
备注「读者」
微信公众号:Ceciart
新浪微博:Ceci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