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把艺术的初心熔铸在作品中 —对话雕塑家吴为山
2006年7月,44岁的雕塑家吴为山以“文心铸魂”为题在中国美术馆圆厅举办个人雕塑展。艺术家袁运甫说:“吴为山树立了中国雕塑艺术的另外一个大的体系,他能够把传统和现代很好地结合起来,体现了中国文化的重要精神。”雕塑家钱绍武也给予更多期待:“吴为山的雕塑更多地含有中国文化的传统,他的探索可以有很大发展,当然要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个要靠他自己去探索”……据说当时美术界不成文的规定是,60岁以上的老艺术家才“有资格”在圆厅举办展览,青年雕塑家吴为山在回应众多业界前辈的评价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作品能够得到大家如此的关注,我现在的精力还比较充沛,我想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我甚至有一点诚惶诚恐。前一段时间我和吴冠中先生有一次通话,他对我的作品给予了鼓励,但是他希望我在最好的年华中多做一些好的作品,减少一些社会工作,但是有一些社会工作又是我减少不了必须要做的,所以就像弘一法师一样,悲欣交集……我的这些作品都是内心涌动出来的,我想实现我的梦想,这种梦想是一种人文的梦想。我还会继续努力,20年之后,等我真正到了60岁的时候,在中国美术馆的圆厅再办一次展览。”
2015年,吴为山在创作《伟大的友谊——马克思、恩格斯》。
2019年4月,“丹心铸魂——吴为山雕塑艺术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与观众见面。13年后,吴为山依然不算年长。“我在创作这些雕像的过程中,没有想到会在国家博物馆这样一个圣殿里举办展览。”如今,已经任职中国美术馆馆长5年,身兼全国政协常委、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等更多社会职务的吴为山,正如他的前辈们所鼓励的,继续探索、开拓着自己的雕塑语言和艺术世界。这一次在国家博物馆中央大厅较为全面地展现其30年来完成的各类雕塑人物形象,不仅引起各界观众的兴趣,如此规模的创作成果也让业界同仁颇为惊讶。
虽然吴为山没能“减少一些社会工作”,但他说,在各种各样的身份中,自己最看重的始终是“雕塑家”,而作为雕塑家,还是要靠作品说话。
对话
美术文化周刊:本次“丹心铸魂”展览据说将延期展出,你多次到展厅中为观众导览,并说这不是一次总结,而是小结,希望听听观众的意见,收到的反馈信息是什么?有什么感受?
吴为山:这次在国家博物馆举办展览,对于我个人的艺术成长来说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展览期间我为各界朋友进行了多次导览,大家都给予我积极的鼓励,其中包括靳尚谊先生、詹建俊先生、邵大箴先生、盛杨先生等美术界前辈和同仁的肯定,也有包括像97岁高龄的杨振宁先生、作家莫言先生等等的鼓励。
举杯邀明月——诗人李白(雕塑) 58.5×55×26厘米 2012年 吴为山
还有很多国际友人看过展览后也很有兴趣,贝宁大使来参观展览,在距离20米远的地方就指着雕像说“焦裕禄!焦裕禄!”他不会讲中国话,但是焦裕禄就像一位熟悉的老朋友一样,是他崇拜的中国人。当然,更多的是普通观众的反映。许许多多的小朋友和年轻人都让我十分感动,走过每一尊塑像,他们都在寻找着自己熟悉的文化认同,一位母亲拉着学龄前的小孩讲解李白如何“举杯邀明月”;端午节人们在爱国诗人屈原的塑像前驻足;很多孩子和青年人会模仿雷锋的姿态合影留念……有一个小孩在画展厅里的雕塑,我看到他特别投入的样子十分感动,就说“我能不能在你的本子上也画一幅画送给你啊”,但是不管他的爸爸怎么劝说,他都不愿意拿出自己的本子。天真淳朴的孩子才不管“吴为山”是谁,他只是投入到自己喜欢的作品中。
我没有想过能够有机会在国家博物馆这样的圣殿举办自己的展览,所以我说可能是我塑造的这些人物形象都是从中华五千年文化中走出来的,他们的“年龄”把我的年龄抵消了。从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国家博物馆就应该展示我们的英雄人物,就应该展示我们的孔子、老子,展示我们的炎帝、黄帝,展示我们的孔繁森、焦裕禄……
美术文化周刊:以前大家可能比较熟悉你塑造的某一个或几个形象,这一次集中展出的作品可以说从历史先贤到英雄人物、从革命先驱到时代楷模、从文化大家到邻家孩童……面向很多。如果说塑形只是技法上的难度,那么塑神则是文化上的难度,而想要铸造、展现出一个民族的精神之魂就更加需要在哲学、历史乃至在信仰层面有所追求。“丹心铸魂”,作为雕塑家需要有哪些艺术准备?
吴为山:这次的展览时间跨度接近30年,这30年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用可视的形象,把那些不可视的——写在书本里、口口相传的民族的、历史的文化精神,展示出来,让每一个雕塑成为一个时代的坐标,它从古至今像黄河和长江一样,从上游到中游再到下游,直至奔向人类文明的大海,最后融汇在一起。这是我的理想。
焦裕禄(雕塑) 108×58×80厘米 2018年 吴为山
我希望让那些被逐步淡忘了的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以一个个生动的艺术形象形成一种丰碑,让年轻人能够在可感可视的艺术形象中找到民族精神之根。费孝通先生提示我说,一个人一生当中把一件事情做好就很不简单了,为中国的这些历史文化人物塑像很好,中国知识分子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爱国——可以说,这也正成为我雕塑创作所追求的信仰之魂。
艺术的准备是相当漫长的,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准备。一方面,中华文化的精神文脉是贯通的,比如如何塑造孔子、老子?我们看到很多人文大家、科学大家到八九十岁的时候基本上长相趋同,因为他们都是从中国的文化海洋里、人文山水里滋养出来的,他们是孔子、老子在文化上的传人,他们所趋同的那一点影子,正体现着我们古代先贤的精神风貌。我还做了许多现当代的人物,特别是有一些人我和他们有了直接的接触,面对面为他们创作雕塑,让我收获更多。比如我与费孝通先生见面50多次,每次他都跟我谈人生的经历;为陈省身先生塑像时我在他的家里住了3天……创作前一定要对他们有深入了解,而这些八九十岁老人的谈话,含金量是很高的,他会把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些经验告诉你。
美术文化周刊:熊秉明说过去中国雕塑的审美意味经常是被忽略的,但是吴为山的雕塑“体现了中国艺术的真精神”。这次展览,杨振宁评价,吴为山的创作探索了“中国”二字的真意。很多人评价你的作品都特别强调“中国”二字,这些作品可以说正是你提出的写意雕塑理论的实践样本,但是我们知道现在的雕塑艺术是很多元的,包括方法、材料等等,有没有考虑过进行更多样式的探索?
吴为山:以前没有写意雕塑这个名词,创建这个理论的时候,也是有感于我们的传统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承。20多年前我们看到的中国的雕塑更多是向西方艺术学习而来,不论是法国的还是前苏联的,乃至到改革开放之后西方的抽象主义、现代主义风格的抽象雕塑等等,中国自己那些优秀的、传统的正大之美、浪漫之美都没有在雕塑教学和创作中得到很好的体现。所以我觉得一定要对传统文化进行深入的研究,从中汲取营养,而中国的诗歌、中国的书法等元素都可以融进中国雕塑,这样会产生一种巨大的文化磁场。
但是,我们也不是固步自封地只认可中国的雕塑,我们也要把20世纪艺术先辈们学习西方的优秀写实传统,古希腊、古罗马传过来的传统,甚至是埃及和印度传过来的传统,乃至非洲雕刻中的传统,进行有效学习,真正做到兼容并蓄、有容乃大。通过我们的探索、融合,我们再也不要言必谈希腊、罗马,言必谈现实主义,我们可以有表现自己精神世界的方式和风格,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而且这种语言具有广泛的世界性。
美术文化周刊:2018年你当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通讯院士,这些年你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展出,在国际上也获得了很多不同的奖项。作为艺术家个人,为什么要致力于国际交流?外国人最看重中国艺术的哪些方面?
吴为山:我在国际上获了多少奖不重要,一朵浪花耀眼是因为大海的澎湃,我们艺术家进行国际交流,首先是因为我们赶上了一个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的这样一个时机,我们恰逢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时代。上世纪90年代我第一次出国做艺术交流,人家西方人是看不起我们的,所以没有背后祖国的强大,我们的艺术本身也不会有力量,这种力量实际上是无形中散发出来的。
庄子(雕塑) 50×54×39厘米 2017年 吴为山
艺术家躬逢盛世,我们应该创作出更多展现中国精神的艺术作品,也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够让世界人民感受到中华文明的智慧,感受我们民族最深层的心理温度,才能够打动、感染他们。法国前总理德维尔潘说,从老子头上的道道皱纹以及他的胡须看到了这个民族历史的悠久和智慧;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看到南京大屠杀组雕后说,这些作品反映了全人类的灵魂;巴西库里提巴市市长热爱孔子,不仅把孔子雕像矗立在该市,还把塑像所在地命名为“中国广场”;马克思的巨型雕像安放在德国他的故乡;杜甫和舍甫琴科的塑像被共同放置在乌克兰基辅市的市中心……艺术家的文化自信是国家、民族给予的,中华文化自身所展示出来的哲学智慧、思想深度以及艺术大美让我们有理由自信,这种文化自信一定是从我们内心涌动出来的。
美术文化周刊:文艺界有“高原”无“高峰”的问题仍待破解,你塑造也接触了很多文化大家,他们中很多人堪称文化的高峰。现在的艺术家论技法、论视野、论机会等等都更优越,和这些文化高峰的差距主要在哪里?
吴为山:中国近现代史上这些文化大家,首先对中国历史文化都有着深刻研究,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和修养,潘天寿的诗歌、徐悲鸿的文章等都很好;第二是学贯中西,就算是像黄宾虹这样的中国画家,对现代主义等西方文化艺术也有着很深的了解;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执着的艺术信仰。搞艺术的一定要爱艺术。和这些现代艺术史上的高峰成长时的条件相比,我们有了更好的基础、更多的机会,所以我们一定要向更高的目标攀登。
在今天的时代背景下,我们更应该从世界艺术的视角看待艺术高峰的问题,像赵无极先生这样的大师,他是在法国的文化环境中完成自己的创作,但是他的作品充满了东方神韵,更具备宇宙精神。
美术文化周刊: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既应该有文化自信,但同时又因为有着更高的追求而永不自满,所以这种自信一定是充满文化气息,让人如沐春风的,而有别于当下自我吹嘘、互相吹嘘的这种现象所表现出来的所谓“自信”,这恐怕也是很多前辈的文化高峰与当下艺术家很大的区别之一。我注意到最近中国美术馆举办陶博吾的书法展,其中有一幅他1989年赴京展览所写的作品,他说:“披荆斩棘真英杰,欺世盗名是鄙夫。我学书学画原为陶冶性灵非敢有闻于时,而诸多真情挚友强我赴京展览,使我成为厚颜鄙夫,太可耻也。”具体的情景或许有别于今天,但是我们从这种淡泊明志中却看到了一种对艺术的初心。作为艺术家,你的初心是什么?今天讲“不忘初心”,在公务繁忙和荣誉不断、充满光环的现实中,你如何去守望自己的艺术初心?
吴为山:淡泊明志当然是一种境界,这种精神信仰也是令人敬佩的,但淡泊明志又不是一种固有的模式。徐悲鸿、潘天寿、刘海粟、黄宾虹等等我们敬仰的艺术大家都举办展览,吴冠中先生很早就开始巡展,通过巡展他也获得了很多艺术的启发。所以作为艺术家还是要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给社会,与同行、与观众进行对话,在对话中找到自己的特点、优点和缺点,判断自己的作品究竟离人民有多远,离生活有多远,在这个过程中不断使自己的作品获得升华。
观众在国家博物馆西大厅参观“丹心铸魂——吴为山雕塑艺术展” 戚洪岩 摄影
艺术家的满意应该是相对的,有总体的满意,有阶段性的满意,但是又要有过程中的不满意,要从阶段性的满意,通过过程中的不满意,走向总体的满意,最后当然要追求历史性的满意。
30多年里我主要做了三件事:为文化名人塑像,开创写意雕塑理论,在国际上通过雕塑艺术传播中华文化精神。不忘初心是自己内心的信仰使然,作为艺术家,首先要不忘自己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第二不要忘记老一辈艺术家人格精神给予自己的营养;当然,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我们尤其不能忘记自己是怎样走过来的。在党的领导下,我们的国家在不断发展进步。我们作为艺术家曾经被人看不起,今天我们能够不卑不亢地与世界交流,不能忘记我们的背后是强大祖国的支撑。